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敢遣春温上笔端

絮影妃子笑

  随着鲁迅由文化符号回归人间,胡适的价值被重新发掘,各类反思新意迭出,
其中谢泳先生提出的“鲁迅研究之谜”就颇耐人寻味:“为什么鲁迅后来被恶势
力、专制的力量利用呢?为什么他们不利用胡适呢?简单地说,国民党时期当局
是排斥鲁迅的,胡适有时则在官方的一边;到了另一个时代,则借鲁迅作了这么
多的文章,把这么多的东西强加给鲁迅,利用鲁迅愚弄了这么多人这么长时间,
四九年后,鲁迅差不多是他同时代作家中唯一一个没有被禁止的作家,在毛泽东
的著作中,鲁迅是被提到和正面引述最多的一位现代作家。我想不明白。我直觉
是鲁迅的思想里面有一些容易被某一政治力量曲解的成分,或者鲁迅的语言指向
不是太明确,容易被别人利用。如果是进步力量的话,为什么不利用胡适呢?胡
适是容易和官方妥协的人呀。在不容任何异端的时代里,却完全容纳了鲁迅,这
是非常需要深入研究的。”
  
  可惜谢泳此处的语言指向也“不是太明确”,只是以反问的形式提出“谜
面”,并没有关于“打何物”一类的提示,猜谜者只好自己揣摩一番。

  不管是否符合提出者的原意,对“需要深入研究”的谜,探讨者试就以下疑
点开始解析。
  
  一、暴力倾向与爱惜生命
  
  常见的质疑是:鲁迅语言有否暴力倾向?因为“痛打落水狗”曾被推广为残
酷斗争、无情打击,接近于喊打喊杀,鲁迅就此被说成文革的精神偶象。这类审
视似乎在暗示:鲁迅和专制有着某些天然的匹配。谢泳写道:“为什么在中国最
黑暗的年代里,那些读过鲁迅书的红卫兵连最起码的人道主义都不懂?”[1];
邵建形容为:“文人文字常有的怪戾的刀笔气和攻诘味”、“不是有人要给“文
革”语言溯源嘛?我看,只要顺着二十世纪左翼之藤往前摸,就会发现,越左骂
得越厉害,越是大师骂得越精彩。中国二十世纪的知识分子语言主要就是被以骂
为务的左翼文人搞坏的,且流行深远。”[2];芦笛更说:“格外强调了打的合
理、凶狠和残暴,将打者与被打者的道义反差放大为‘人’和‘狗’的强烈对比,
使施暴者加倍的理直气壮,义正词严,手下歹毒,心中泰然”[3]。这些论点在
语言产生的攻击性上进行了强调和发挥。
  
  其实,判断是否有暴力倾向,最根本在鲁迅对待生命本身的态度。且不去引
述旁人,先看看鲁迅自己的文字:(兔被吃掉了)“但自此之后,我总觉得凄凉。
夜半在灯下坐着想,那两条小性命,竟是人不知鬼不觉的早在不知什么时候丧失
了,生物史上不着一些痕迹,并S也不叫一声。我于是记起旧事来,先前我住在
会馆里,清早起身,只见大槐树下一片散乱的鸽子毛,这明明是膏于鹰吻的了,
上午长班来一打扫,便什么都不见,谁知道曾有一个生命断送在这里呢?我又曾
路过西四牌楼,看见一匹小狗被马车轧得快死,待回来时,什么也不见了,搬掉
了罢,过往行人憧憧的走着,谁知道曾有一个生命断送在这里呢?夏夜,窗外面,
常听到苍蝇的悠长的吱吱的叫声,这一定是给蝇虎咬住了,然而我向来无所容心
于其间,而别人并且不听到……假使造物也可以责备,那么,我以为他实在将生
命造得太滥了,毁得太滥了。”[4]几乎是振颤地痛惜着小小生命的逝去,即便
它们是被常人所漠视的。正因为如此,他对祥林嫂、孔乙己、夏瑜的死都有着不
同常人的体悟和哀惋。我们熟悉的《纪念刘和珍君》、《为了忘却的记念》等都
是对青年生命的牺牲发出的极沉重的浩叹和追念。他曾多次公开地反对盲目牺牲
无辜的生命、斥责邪恶夺去优秀的人才,也怀疑过暴力革命最终会得不偿失;不
时提醒着青年珍惜机会、保护有生力量:“人必生活着,爱才有所附丽”。

  着意于强调鲁迅语言冲击力的人,往往忽略了他悲悯和爱惜生命的根本。
  
  谢泳还说,红卫兵读过鲁迅的书为什么不学好呢?试想南橘北枳的道理:同
样的种子在两样的土壤里,自会结出截然不同的果实。果实变味的责任怎么到了
种子身上呢?对于长年被阶级意识和注释文本洗过的年轻头脑,在那般狂热的土
壤里,他们甚至可以轻信和盲动到连基本人伦都放弃。整个时代红卫兵价值观形
成的决定因素至少不是:一个思想者的文字。

  回到“打落水狗”这一著名命题,“落水狗”指的是无辜生命么?“打”字
到底是指横扫一切、滥施暴力的具体行动,还是仅对抨击旧恶、不留后患的抽象
比喻?“痛”的决绝可否直接导致血腥暴力行为?就此质疑鲁迅者是割裂了前因
后果还是忽略了真实语境?只请关注鲁迅原著。鲁迅虽然写过“打”,但是打的
对象是有限定的,也有先决条件;他批评过:“好似革命一到,一切非革命者就
都得死,令人对革命只抱着恐怖“的论调是“极左倾的凶恶的面貌”。[5]

  如此鲜明的反对盲动、爱惜生命的文字,红卫兵是看不到还是看歪了,似乎
不应该忽视其后真正的原因。
  
  语言是否倾向暴力,要分析发言的动机如何。胡适年轻时就提过“砸碎孔家
店”、写过“他们的精神是:干干干、他们的武器是:炸弹炸弹炸弹!”[6],
这样明显激进的辞令之所以能被我们理解接受,是因为胡适的动机:摧枯拉朽、
彻底打垮旧礼教以及赞美烈士、鼓舞斗志,当时也正是这样有冲击力的表达,才
造就了胡适最可贵的启蒙前驱者形象与充满生命力的新文化气息。同理,鲁迅的
语言产生于那样的历史时空里,激烈起到了直捣黄龙的效果。鲁迅出言的动机很
纯粹,因为邪恶过于强大、腐朽过于顽固,为战胜如磐的夜气,他选择了以文字
虽九死而不悔的进攻,他举起了投枪。而红卫兵批倒一切的语言,盲目打杀的动
机却是为着整人或效忠、是英雄欲或表现欲。显然,那些以暴虐为动机、别有用
心的煽动者才是暴力的根源。

  至于红卫兵选择打谁、如何打、打的目的等问题上,一个早已逝去的人无论
如何也难以控制了。
  
  而鲁迅一贯警惕和嘲讽的恰恰是这种漠视生命的极端行为或者许褚、李逵式
的莽撞心态。
  
  二、战斗的实质
  
  既然鲁迅以爱为基调,为什么会被恶势力、专制的力量利用?

  1936年10月19日鲁迅逝世,鲁迅对弱势群体和进步力量的影响已是无可替代
的客观存在。10月22日中共苏维埃中央政府在《致许广平女士的唁电》里说:
“深信全国人民及优秀之文学家必能赓续鲁迅先生之事业,与一切侵略者、压迫
势力作殊死的斗争,以达到中国民族及其被压迫的阶级之民族和社会的彻底解
放。”[7]可以发现,政治力量所求于鲁迅的,就是他从底层出发的战斗精神对
旧势力和霸权者的猛烈摧毁力,其深远社会影响产生的号召力以及对峙鲜明的语
言风格带来的文化激励。
  
  此后,毛泽东进一步提出了著名评价:“鲁迅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...就
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。”不难察觉,鲁迅被强化成了战斗英雄和旗手,他的
形象中具有冲击力和震撼力的一面被渲染得格外突出,他也被贴上了革命主将的
标签。在以集中一切可能的力量打击敌人为主要任务的战争时期,这样的取舍是
政治家视为自然的。而政治所着意遮蔽的正是鲁迅思想的灵髓:追求个人精神自
由、与专制抗争、针砭国人魂灵的病灶。

  历史上将鲁迅意识形态化的有两类人:一类是善意的、无功利心的,其本身
既真的爱鲁迅又倾向共产主义,比如瞿秋白。他编选《鲁迅杂感选集》并为之作
序,肯定了鲁迅杂文在思想史上的意义,在分析鲁迅精神发展历程的同时,也收
窄了、框定了鲁迅文学的阶级性;还有一类就是刻意的、有政治目标的,比如毛
泽东、郭沫若和文革中的写作班子。1956年,茅盾在《鲁迅--从革命民主主义到
共产主义》一文中说:“鲁迅就是以这样的信念,在中国共产党思想的领导之下,
坚决为人民服务,坚决与各种嘴脸的反动势力斗争”,把鲁迅的斗争再次强调成
在党领导下的行为,又是斗争!

  不管鲁迅多么憎恶纸糊的假冠,只因红太阳的御批,“不容任何异端的时代
里,却完全容纳了鲁迅”,文革中恶势力利用的手法更是变本加利:为了煽动阶
级斗争的情绪,使虐杀合理化,让施暴的人心安理得、放胆妄为,“阶级敌人”
的概念被无限延伸,牛鬼蛇神无处不在。鲁迅思想被简单地抽象成斗争哲学,鲁
迅也被借作打人的棍棒。
  
  对鲁迅形象,意识形态化的鲁迅被扭曲得最具危害性。这远比各色论敌的口
水给鲁迅带来的损伤大得多。鲁迅因此被弄得冷森森、变成政党的战士、革命的
尊神。有趣的是,毛泽东自己在《反对党八股》中说过:“许多口口声声拥护鲁
迅的人们,却正是违背鲁迅的啊!”。
  
  战士的鲁迅被利用得既广泛又狭隘。教科书里战斗的对象为阶级敌人、帝国
主义和反动派,是当时政治需要设定的范围。可真实的他不仅和各色腐朽强权搏
斗,更和普遍人性中的宿恶为敌、和正人君子的伪善对抗、甚至和自身的绝望、
枯寂、虚无、旧文化的荼毒等捣乱,他的敌人既是具体的也是抽象的,比如无边
的夜气。因为有着洞彻世事的眼睛,有时候他的敌人就是自己,他就是祥林嫂、
他就是孔乙己、他就是魏连殳、他就是过客、他就是我们。
  
  如果尊重史实,至少会发现鲁迅的战斗实质上不同于政治上的战斗:他并不
是领袖封的主将、一呼百应;他没有一兵一卒、只能独自横站、腹背受敌;更不
是讨伐异己的枪手,人云亦云;他的战斗不为获得怎样的地位和权力,争取的是
不再为奴隶。在《华盖集》中就有:“一要生存,二要温饱,三要发展,有敢来
阻碍这三事者,无论是谁我们都反抗他,扑灭他!”。个人的战斗没有踌躇满志,
他犹疑过,也彷徨过,并不乐观,甚至是无望的,他只是精卫填海般执著地朝黑
暗反击。
  
  存在这种认识上的距离,为什么毛泽东还多次引述鲁迅,并说自己和鲁迅心
灵相通呢?撇开领袖的政治职责,从天性来说,毛泽东是一个有“辣气”的人,
长着“指点江山、激扬文字、粪土当年万户侯”的反骨,是一个能从驾驭烈马中
获得成就感的征服者,也是一个有民族情结的人,对低顺的眉眼、退让的姿态、
量言度行的风格、粘液质的精神气质可能不入眼,而对鲁迅这匹“没有丝毫的奴
颜和媚骨”的烈马,或许不乏由衷的称许。可惜,深知人才价值的领袖未必是精
神追求的真正同道,一旦政治利益需要役使人才,领袖就用上了梁山智多星吴用
那制造气氛、赚好汉上山的计谋,表露出急功近利的一面,而周扬等嗅觉灵敏的
奴隶总管更是借势举起了鞭子。
  
  鲁迅对权力者始终保持着足够的警惕,对于被利用也有自己的原则。一方面,
他甘心为做实事、求进步的人善意地利用;一方面又公开反抗奴隶工头的专制。
据冯雪峰《回忆鲁迅》,鲁迅曾以不熟悉情况为由拒绝了写一部关于长征的小说。
他一直维持思想独立和人格尊严,加入左联的起因是被瞿秋白、柔石等身边默默
奉献的人打动而决心为进步出一分力。后来同道的牺牲又让鲁迅更加不吝惜自己
的付出,游离在左联的核心之外的他更加坚决地继续着个人的战斗。
  
  鲁迅不是共产主义者,之所以与左翼人士并肩作战,真正的相通之处惟在立
人:就像国际歌里唱的:“起来!饥寒交迫的奴隶...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,我
们要做天下的主人...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...”--砸碎层层锁链,争取每一个
被压迫者、每一个奴隶的平等才能最终实现全人类的自由和民主。“即把发展人
的个体精神自由作为‘立国’的根本。裘沙先生发现,鲁迅的这一‘立人’思想,
在马克思、恩格斯的《共产党宣言》的下述论断是根本相通的:‘代替那存在着
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,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,在那里,每一个人
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。’”[8]
  
  鲁迅战斗的实质是:独立和自觉地为弱势者的权利而驱驰。
  
  不论对待鲁迅还是对共产主义,倘若简单地把演绎者的偏差、过失都反推到
作曲家本身的风格、天性上,萧邦也免不了要和粗劣相通一把了。
  
   三、关于自由
  
  一提专制,必谈自由。抛开外力,一个人追求自由有多彻底,他离专制的距
离就有多远。

  目前很流行的论调是:把鲁迅对现代评论派、新月派的抨击引申为附和威权、
对自由主义的刻意压制;继而等同于助纣为虐、与自由为敌。这样的层层递进,
明显偷换了“自由主义“及“自由“的概念,把以胡适为代表的英美派知识分子
当成自由主义的化身,视作自由的正解。
  
   鲁迅的自由观是怎样的?他犀利的语锋到底针对什么?

  1907年,鲁迅写道:“自由之得以力,而力即在乎个人,亦即资财,亦即权
利。故苟有外力来被,则无间出于寡人,或出于众庶,皆专制也。国家谓吾当与
国民合其意志,亦一专制也......意盖谓凡一个人,其思想行为,必以己为中枢,
亦以己为终极:即立我性为绝对之自由者也。”[9]虽然只是萌芽状态的自由观,
也可见“个人“这个中枢,“立我性“即是反奴性,以立人为自由反抗外力的专
制;强迫个人服从威权意志,就是专制。真正自由的境界是:个人以自己为中心
超越专制而成为独立的自我。据此,鲁迅对于一蹴而就的制度改良始终是怀疑的,
他认为不尊重个体的自由是脱离现实的伪自由。“最要紧的是改革国民性,否则,
无论是专制,是共和,是什么什么,招牌虽换,货色照旧,全不行的“。因为如
果没有健全的自由观、缺乏足够的觉悟,制度再科学,执行的人也难免再度沦为
制度的附庸,“出于众庶“
--没有自主的头脑,没有行事的独立权利,奴性不改,怎么改头换面都是换汤不
换药,没有实质的进步。他坚信建立在人人平等基础上的民主才是真民主,所以
他注重唤醒国人的魂灵,使人具备追求个体自由的基本素质和条件,警惕盲从、
避免重复奴隶的老路。同时他也是冷静的,预感到求索的艰辛和曲折。

  “但尽管有种种不同,鲁迅在自由主义核心理念即‘个人自由’上,和其他
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还是并无二致,而且对‘个人自由’,或者更通俗地说,对
‘个人主义’,鲁迅的理解和践履,只会比别人更激烈,也更彻底。”,郜元宝
写道:“无论为公为私,鲁迅对自由的践履,比之任何一个自由主义者都毫无愧
色。“[10]

  鲁迅《言论自由的界限》、《帮忙文学与帮闲文学》等所抨击的从来不是西
方自由主义理论本身,而是自诩“自由主义”者个人实践理论时的姿态和立场;
针对的不是左或右,而是“伪“和“奴“,即以奴的姿态在体制内谋求自上而下、
局部改良的“三帮”立场。他要提醒的是:“精英”等于暗示常人不应有平等的
权利,不是以个人为独立的价值主体;而为虎作伥的“谋虎皮就要被虎咬”论调
是无视人权而讲王权。在鲁迅看来,胡适等倡导的“自由“实质是叶公好龙、南
辕北辙的自由主义。  

  旧时君王为什么要和文人扳相好?因为政权需要彰显其公正的点缀品和粉饰
其专制的美容师。那些具有匡过补缺、进诤献计特征的知识分子恰好迎合了这种
需求。此类“精英”对民众更具欺骗性,简单地说王者要的就是“忠”和“恕”,
为矛盾腾出空间,模糊了原则、淡化了是非、消解了努力。对这种现象,鲁迅讥
讽得确实恰如其分。
  
  对于西方文明,青年鲁迅说:“然欧美之强,莫不以是炫天下者,则根柢在
人,而此特现象之末,本原深而难见,荣华昭而易识也。是故将生存两间,角逐
列国是务,其首在立人,人立而后凡事举;若其道术,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。”
[11]如果因为专制曾利用过鲁迅,就把鲁迅推作自由的敌人,实在是颠倒因果、
混淆主客。辨伪本身不也是捍卫自由的方式之一么?
  
  诚然,胡适倡导科学的精神,以终其一生的实验态度,对体制的构建做了非
常有意义的探索,对后人不乏启发和借鉴价值。
  
  鲁迅和胡适,从现代意义上看,究竟谁才更切近自由的本质?-- 历史自会
作出回答。
  
  四、仇恨还是宽容
  
  文革中恶势力疯狂渲染过仇恨,因此近来鲁迅遭非议最多的也是仇恨。“一
个都不宽恕”常被诠释为不肯宽容一切。

  实际上,他“不宽恕”的“怨敌”就是那些强权者、伪自由的君子、借革命
名号的无聊文人及奴隶工头等“新式的人”。鲁迅坦然地承认自己的文字有“暴
戾之气“,他确实用过奴才、走狗、匕首、刽子手、扑灭等等不留情面的极端词
汇。这样的激烈和尖锐很大程度上来源于他对宿恶的仇恨。

  “但革命的先驱者的血,现在已经并不希奇了。单就我自己说罢,七年前为
了几个人,就发过不少激昂的空论,后来听惯了电刑,枪毙,斩决,暗杀的故事,
神经渐渐麻木,毫不吃惊,也无言说了。我想,就是报上所记的“人山人海”去
看枭首示众的头颅的人们,恐怕也未必觉得更兴奋于看赛花灯的罢。血是流得太
多了。以过去和现在的铁铸一般的事实来测将来,洞若观火!”[12],设身处地
感受一下:在他的经历里,不断地忍看朋辈成新鬼,漫长的孤独和绝望,使他对
摧残者充满了愤怒和复仇的火焰。“泪揩了,血消了,屠伯们逍遥复逍遥,用钢
刀的、用软刀的。”比起屠伯们溅血的真刀,鲁迅以笔为刀虽然苍白,还算宽厚
的、坦荡的。

  鲁迅的不宽恕也是一种反弹,外力越是谈君子恕道、压制弱者,他就越不妥
协,坚持自己的不宽恕:“但我又知道人们怎样地用了公理正义的美名,正人君
子的徽号,温良敦厚的假脸,流言公论的武器,吞吐曲折的文字,行私利己,使
无刀无笔的弱者不得喘息。”[12]

  “才因秋肃惊天下,敢遣春温上笔端。”对弱小者的怜,对吃人势力刻骨的
仇、对国人劣根性的哀,对眼前那层积的鲜血而生的痛,一次次筑成心上的坟。
他提起复仇的笔,点点行行,哪一个字不是凝血,哪一句话不为春温?
  
  恨并宽容着,才是鲁迅式的爱。即使不宽恕,也有足够的襟怀来分清是大节
还是小过,是对事还是对人。他的宽容是无言的付出,从不求立言立形。鲁迅昔
日的论敌,翻译家傅东华晚年曾说:“假如谁说鲁迅先生的哲学里只有恨而没有
爱,我就和他拼命。”因为虽有傅东华无故猜忌伤害鲁迅在先,双方也曾笔战,
但当傅东华的儿子病了,是鲁迅不计前嫌,安排日本医生及时诊断才把孩子救回
来,事后鲁迅怎么也不肯接受傅家的恩谢。
  
  可为什么鲁迅的不宽恕这样决绝、不留余地?“发见了一个他的致命伤:他
太认真;虽然似乎沉静,然而他激烈。认真会是人的致命伤的么?至少,在那时
以至现在,可以是的。一认真,便容易趋于激烈,发扬则送掉自己的命,沉静着,
又啮碎了自己的心。”[13]

  正是以爱为底色,鲁迅才坦荡地宣言:“一个都不宽恕”。
  
  与专制相逆的是,他的恨从不针对普通个体的生命。
  
  五、与胡适相对照
  
  时髦的讨论鲁迅方法,莫过于把胡适拿来作参照,谢泳先生也没能例外。将
胡适与鲁迅相提并论是一道风景。

  “为什么鲁迅后来被恶势力、专制的力量利用呢?为什么他们不利用胡适
呢?”这里要明确的是:能否肯定胡适没有被专制利用?假如谢泳此处的“专制”
不是特指“某一政治力量”,那么49年前的国民党算不算专制?

  在弄清为什么新政权不选择胡适之前,起码应先说明:是哪种势力选择过胡
适?

    1945年9月2日重庆《大公报》上,胡适公开声明:“中共领袖诸公,今日审
察世界形势,爱惜中国前途...痛下决心、放弃武力...将来和平发展、前途未可
限量。万不可以小不忍而自致毁灭”。“自致毁灭”是主动站在什么立场上的表
达?“自致毁灭”又是有着什么程度暗示的词汇?

  不管怎样反复,在胡鲁生存的时空里实际掌权的蒋政府对胡适还是役使多于
打压,到台湾更尊为国师;而将鲁迅视为危及根本统治的异端、应铲除的逆流。
  
  谢泳先生曾在《胡适的骨头也是硬的》中,通过胡鲁对比认为鲁迅“对于所
处的那个时代确是不妥协的,他的硬话都是在文章中说的,他直接和政府对抗的
事并不多。”,据此鲁迅“壕堑战”给人的感觉变得象迷魂战。然而,鲁迅被通
缉长达七年,遭遇文网之余还差一点被沈醉安排的人暗杀,可以想象他说话与直
接行动的空间无疑和体制内的胡适不能同日而语。处在相同的历史时空的闻一多
是“新月派”诗人,是胡适、梁实秋的好友,鲁迅逝世8周年纪念时,闻先生说:
“现在我们向鲁迅忏悔,鲁迅对,我们错了!当鲁迅受苦受难的时候,我们都正
在享清福。当时我们如果都有鲁迅那样的骨头,哪怕只有一点,中国也不至于这
样了......如今把国家弄到这步田地,实在感到痛心!”。闻一多的血再次证明
了专制的卑劣。
  
  只有用刻舟求剑的思维方式来看待专制,即静止地认为此是专制而彼不是,
才会觉得胡适不曾被专制利用过。在鲁迅生前,共产党仅仅是一再被剿杀、被镇
压的在野党,是弱势群体,直到鲁迅逝世,他襄助的是在一元社会里谋求多元的
一种进步力量,而当时的专制者恰恰是蒋介石。

  鲁迅立足的不是某个党派而是整个社会,胡适则尝试由政体内部着手的改良。
建设民主的台湾,会否就是胡适改良理想的范例?很简单,“生于忧患,死于安
乐。”假若不是蒋介石被逼上了小岛,使国民党认识了得道多助、失道寡助的利
害;不是有过鲁迅这样清醒而独立于权力的批评者;不是其他政治力量使国民党
产生了危机感;没有异域文化的冲击和压力;缺少雷震、殷海光等人对自由的硬
性坚持,很难想象只靠胡适的争取和呼号就可以在台湾改良专制,获得彻底的民
主。“主恩或忘,我怀弥臧,虽死而告,为凶之防。”[14]--1955年4月晚年胡
适对蒋介石的表态很清楚:我甘愿冒死争一点自由,也是为了您能长治久安啊。
  
  如果把胡适去台湾视作对自由的远见,那真是低估了当年留在大陆的一代知
识分子的智慧良知和牺牲精神,胡适自己的小儿子都未必能接受。
  
  胡适和鲁迅都被专制利用过,只是程度不同,姿态不一样:一主动一被动、
一肯定一怀疑、一主流一边缘、一合作一反抗、一附骥一独立、一个有瘾一个无
求,一个上层路线一个底层出发,怎样的两个层面、两种价值取向和自我定位,
浊清自现、昭然若揭。
  
  这不仅是二人各自的取舍,而且是中国知识分子典型的两条路。鲁迅在弘扬
五四精神上曾经和胡适是同道,只为志不同,最终还是分道扬镳。
  
  毛泽东为什么不利用胡适呢?“胡适是容易和官方妥协的人呀”,正因为他
的本质是妥协,属于温和派,既达不到颠覆旧势力、威慑敌人所需要的排闼的气
势和震撼力,也不符合毛泽东个人的价值取向:1、立足本土,反感“洋大人”;
2、从底层革命而不是从上层改良。当然,胡适一贯反共的立场和主动招安的角
色也天然地不被新政权看好。
  
  六、明确与不明确
  
  很多的时候,鲁迅作品都是“无词的言语”,“那时难于直说,所以有时措
辞就很含糊了”[15]。鲁迅的语言常常有隐喻性。

  不明确也是一种战术。其实政治最喜欢明确,毛泽东就否定过延安文艺界的
“还是杂文时代,还要鲁迅笔法”的建议,而号召大家只管把话说得更直白一点、
更放开一点。

  鲁迅语言不明确的另一个原因是怀疑和爱惜:透过沉默十年的自我反省,他
克服了年少的冒进和求速成的心;由于绝望,行为方式也显得迟滞和迂回。一方
面对如何引导青年很悲观,不愿作制造“醉虾”的人;一方面怕自己的真实心境
太灰暗,传染给正在做好梦的青年,打击他们的热情。“我要骗人”,因为这样
的矛盾,他措辞总是小心。
  
  将“不太明确”的语言认作被专制利用的关键是否有些买椟还珠?

  不论明确与不明确,“一瞑之后,言行两亡,于是无聊之徒,谬托知己,是
非蜂起”[16],只要生者愿意,都可以莫须有地发挥和曲解,任何文字都可能有
被反其道用之的余地。清代文人“清风不识字,何故乱翻书”的诗句可以惹来杀
身之祸,文革中这样的例子更是不胜枚举。
  
  尽管措辞有时是不明确的,但鲁迅的爱憎取舍、对专制的立场向来就是明确
的:“不愿意在有权者的刀下,颂扬他的威权,并奚落其敌人来取媚”[17],可
以肯定的是,鲁迅不会无判断地做“党的喇叭”,更不会去做杀威棒。

  把因文革而生的积恨迁怒到鲁迅身上,把朝鲁迅发力当作必要的清理,这本
身就是失之简单的对仇恨的“执迷”和“报持”,是不宽容,是缺乏真正自由主
义胸襟的幼稚情绪。不直接去探究鲁迅思想,把伪善视作理性,仿佛将鲁迅与专
制绑得越紧,鲁迅就离自由越远。 
 
   距今约一个世纪以前,鲁迅就这样写道:

  “更睹近世人生,每托平等之名,实乃愈趋于恶浊,庸凡凉薄,日益以深,
顽愚之道行,伪诈之势逞,而气宇品性,卓尔不群之士,乃反穷于草莽,辱于泥
涂,个性之尊严,人类之价值,将咸归于无有,则常为慷慨激昂而不能自已也。
“[18]这样的眼光一如朗月,凝视着仍不断探寻的青年。
  
   照胆千秋鉴,观心五蕴空
   -- 李贽
  
   [1] 谢泳 鲁迅研究之谜. 中国文化报
   [2] 邵建 事出刘文典
   [3] 芦笛 论“费厄泼赖”应该速行(二)
   [4] 鲁迅 呐喊.兔和猫
   [5] 鲁迅 上海文艺之一瞥
   [6] 胡适 四烈士冢上的没字碑歌
   [7] 孙郁等编 红色光环下的鲁迅
   [8] 钱理群 人立而凡事举 . 东方杂志
   [9] [11] [18] 鲁迅 文化偏至论
   [10] 郜元宝 再谈鲁迅与中国现代自由主义
   [12] 鲁迅 《守常全集》题记
   [13] [16] 鲁迅 且介亭杂文.忆韦素园君
   [14] 范仲淹 灵乌赋
   [15] 鲁迅 二心集·〈野草〉英文译本序
   [17] 鲁迅 三闲集.我和语丝的始终
  
   2003年10月19日

(XYS2004112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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